作者简介
谭文峰,山西垣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市文联副主席,运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和影视剧多部,其小说作品曾被二十余家出版编入各种选本,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小说《仲夏的秋》获中国作协《小说选刊》“全国最佳中短篇小说奖”,《扶贫纪事》获《小说月报》第五届“百花奖”,同时获山西省政府“文艺创作银奖”,《乡殇》获山西文学“优秀小说奖”。电视剧本《阿霞》获“赵树理文学奖”,根据其小说《走过乡村》改编的电影《红月亮》,获上海电影协会年度“十佳故事片奖”,长篇电视连续剧《阿霞》获全国首届农村题材优秀电视剧奖,长篇电视剧《我的土地我的家》同时获第9届电视剧飞天奖一等奖、第二十七届电视金鹰奖,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大奖。电视剧《警察本色》、《西口长歌》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报告文学《风从塞上来》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连载》
日 食
谭文峰
第一章
一
姚财东新娶回的洋婆姨每从瞽家街上走过,就会成为这条石头街上一道耀目的风景。
每日向晚时分,日头将落未落,天上霞光万道,那个叫做姚李美华的洋婆姨,在舜河边洗罢衣裳后就会从街尾石子道的尽头袅袅而来。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天气,天天如此。偶尔,她会在街尾伫立回头,出神的望一会儿西天红炎炎的落日。这时辰,她的身形就会在霞光下化作一道美丽的剪影,发髻高耸,身形凹凸,日影中高挑的身材显得愈发颀长,远远望去,就如一幅美人雕像。那凹凸有致的身影,让街上那些远远张望的汉家们感觉到喉头阵阵发紧,嘴角会有涎水不自觉地淌下来。而那些刚刚还咋咋呼呼的婆姨们,立刻就如有人喊了禁令一般鸦雀无声,齐齐转头朝着街尾望去。渐斩的,这个洋婆姨的身影就由虚变实,由远及近,袅袅婷婷地来到了街人们面前。她一手擎着一把花洋伞,一手挎着一只盛衣裳的柳条篮子,那身一直开缝到大腿的丝质旗袍,将那凹凸的曲线裹得格外有形,让两旁的汉家们眼神发直,发痴。但更让汉家们眼神发直的,还有那随着洋婆姨风摆杨柳一般的身姿上下蹦达的两只妈妈子。那两只过于硕大且饱满的妈妈子,掩饰不住地要将那婆姨的胸襟撑裂开来,她每走一步,就耸动一下,一耸一耸,诱惑着汉家们的眼睛,也妒嫉着婆姨们的眼神。而那洋婆姨却一如无人之境,目不斜视,眼睛抬得高高的,扭着她风骚的两只胯,还有那两瓣圆鼓鼓的屁股蛋子,一圪扭一圪扭,左摆下,右摆下,像戏台上唱戏的美花旦一样好看地走她的路。这时辰的街巷里不管有多少人,也不管汉家还是婆姨,老汉儿还是孩娃儿,全是一片死寂无声,就连吃奶娃儿们也会神奇的止了哭闹,只剩下洋婆姨那高跟鞋与石板道磕出的纛、纛、纛有节奏的声响。姚李美华旁若无人地从那些婆姨汉家们的眼前走过,身姿如水上行舟一般飘忽而去。瞽冢街上号称最懂女人的光身汉姚木根,跟村人扯闲谝,说姚家洋婆姨这行走的身姿就叫“水上漂”,只有长腿的婆姨才能走出这“水上漂”的身姿。而那两瓣圆鼓鼓凸起来的屁股蛋子就叫做“翘臀”,翘臀的婆姨不只是好看,还要命。“翘臀”婆姨天生就骚,专会勾男人魂,特别是炕上,再壮实的汉家也架不住,那可是会要汉家命的。不过也有好,翘臀婆姨会生儿子,“腰细屁股大,叉开腿就生娃”。瞽冢街人说的娃,就是儿子,又叫小子。姚财东娶了这个大屁股婆姨,就不怕生不下娃儿。姚木根还说,洋婆姨那两只一走路就上下乱蹦哒的妈妈子,叫个“羊角奶”,不信就扯开这婆姨的胸襟,准能看到那两只妈妈子的嘴嘴是朝上翘的,像两只羊角朝天。只有这种“羊角奶”,走路时才会上下耸动。换作街里这些婆姨们那扁扁的“盘子奶”,喧喧的“馒头奶”,松松的“布袋子奶”,就只会乱颤,不会一耸一耸。这样的“羊角奶”就算是以后生了娃儿,也绝不会像村里婆姨们的妈妈子那样干瘪瘪的下垂。街里人不知道姚木根这个光身汉从哪儿懂得许多有关婆姨媳妇们身上的道道,但他的这一通瞎谝,却更引起街上这些汉家婆姨们的好奇,每逢黄昏日落,一些青壮汉家们连地里的庄稼都顾不上侍弄,专门跑来这街石头街上,观赏“洋婆姨走街”这一道风景,就连婆姨们都会不约而同的在日落黄昏时辰走出屋子,坐在街巷两旁专等着看洋景。一俟姚李美华这个洋婆姨走过街道,街巷两旁坐着的站着的,还有沿街门缝里偷偷张望的汉家婆姨们的目光,就会从洋婆姨那旗袍下的开叉处直往里钻,恨不得把这婆姨身上的圪崂旮旯都看个透,证实下那姚木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事。姚李美华的身影从街西走到街东,从巷头走到巷尾,一街道汉家婆姨们的脑袋就会随着姚李美华的身子转着圈,由西头转向东头,由巷头转向巷尾,一直到姚李美华的身影消失在东街那座黑漆漆的大门里,一街人的脑袋还半天转不回来。有时候,这个洋婆姨在进门之前,会忽然回头,朝着街上追着她背影的汉家们恶作剧一般撇嘴一笑。这一笑,一改之前的冷艳,忽然间百媚骤生,妖冶无比。让一干汉家们的眼神顿时慌乱无措,让一街婆姨们顿时一片呸呸的唾弃之声。
洋婆姨姚李美华是姚财东娶回来的第四个“二房”婆姨。在她之前,姚财东曾经娶过一房大婆姨和三房二婆姨。前三个二房婆姨都是历山本土女人,土生土长,除了嫁给姚财东后穿戴的稍微光鲜一些,与街里的婆姨们没有两样。只有这第四个二房婆姨姚李美华,在瞽冢街人眼里是个异类,瞽冢街人都叫她“洋婆姨”。瞽冢街人所说的洋,不是西洋人那个洋,瞽冢街人说的洋,是指穿着打扮,言语口音,行为举止与本地人截然不同的外乡人或城里人。姚李美华是姚大财东这年春上刚从外乡带回来的。没有人知道姚财东家这个洋婆姨是啥来路,也没有人能打探到她娘家的底细,只知道姚大财东春天过黄河到洛阳贩盐回来时,就领了这个洋婆姨。姚大财东领着这个洋婆姨在街里见人就介绍说:这是俄二婆姨,叫个姚李美华。姚财东平时在街里见了乡邻们都不太搭理,自带回这个洋婆姨后见了乡邻们就满脸的喜悦,见人就笑眯眯地介绍,还特意吩咐那些姚姓族人说:你们往后该叫婶婶的叫婶婶,该叫姆姆的叫姆姆,要与俄家那大婆姨一样称呼她。这个姚李美华却不言不语,不笑不恼,用一种漠然的眼光审视着那些瞪圆了眼珠子巴巴地瞪着她的族人乡邻,眼光里有一种冰冷冰冷的东西,如冬水一般淌过那些像看稀罕物一样看着她的汉家婆姨的身体,让他们从头到脚都透着冷森森的寒意。瞽冢街那个后来会写点小说,自诩为作家的姚家后人姚云峰,在书中形容当年他的这个前辈姆姆时,使用了“冷艳”这个词。姚李美华当年留给瞽街人的印象,的确是冰冷而又美艳的。在来到瞽冢街的几个月里,她没有同姚家大门以外的任何乡邻说过一句话,即使在村街上遇到那些友善而又懂礼节的乡邻婆姨同她热情的招呼,姚李美华也顶多回报以点头,连笑脸都不肯赠与一个,更不曾有一言半句回应。姚家虽然有专门洗衣做饭干杂活儿的下人,但这个姚李美华却并不肯让下人洗涤她的私衣,而是每天傍晚都要自己到舜河边去洗衣服。她不像街里小户人家的婆姨那样穿着粗布的对襟袄子,大裆裤子,绑着裹腿,缠着脚布,一走路宽宽的裤腿和大大的裤裆便忽闪闪的摆来摆去,也不像姚家大婆姨姚吉氏那样,穿着绸缎的褂子,割花鞋子,胸口的衣襟上系着条丝绸帕巾,头上还有一顶绣花的帽子,走路的时候脚步稳稳,身子纹丝不摆不摇,走到哪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婆姨,有钱有闲的样子,而是一天一身的换着花色不同的姚吉氏说是叫做“旗袍”的紧身袍子,把身子上下绷得紧紧实实,把身上高低凹凸的地方尽情显示在乡人的眼里,那“旗袍”的开叉直开到大腿根子,差点儿就把半拉子屁股蛋子露了出来,把身上那些专让汉家们撩骚的地方也让人看了个一清二楚,让一街的婆姨们都替她感觉到羞臊的不行。更要命的是,姚李美华走到姚家那黑漆大门跟前时,进家之前时常会回头对着那些看着她流哈拉子的汉家们撇嘴一笑,那神情分明是说“来啊,跟我进来我让你看个够!”呸呸呸,这个女人是太不要脸面了!瞽冢街人都认为这个女人“无德”,姚财东娶了个“无德”的婆姨,这是一副要败家的象啊。瞽冢街可是最讲的“孝德仁义”的地面,要知道,这里可是舜王爷的老家,而舜王爷是“孝德仁义”的老祖宗啊!
瞽冢街人最引为自豪的,就是他们属纯正的舜王后人。瞽冢街就座落在历山脚下,古书里记载“舜耕历山”,就是指瞽冢镇背靠的这座大山。小镇不大,只有一条狭长的街道,东西朝向,统共只有四五百户人家,街里八成的人家都为姚姓。瞽冢街虽然只是个小镇子,却因着地理位置的特殊,并不闭塞。它的北面通过历山,与阳城,晋城,潞城相连,是通往晋东南一带的要道,南面三十里外就是黄河,过了黄河不远就是洛阳。西面二百里就是有名的潞村盐池,自古就是晋南与中原盐商的必通之道。姚大财东家的盐馆就设在东街,距盐馆不远有一座“晋豫会馆”,会馆也是姚财东家开的,专为晋、豫二省的盐商和驮队而设,因为会馆外常常驮骡成群,瞽冢街人俗称“骡马大店”,常年客商不断,是瞽冢街最为繁华的地段。瞽冢街地面虽小,据说却有着几千年历史,是传说中的五帝之一舜王爷的老家。瞽冢街的北门楼上至今仍然留着明代的碑刻牌匾,上书“帝舜故里”四字。历山最高峰有上万亩大的高山草甸,人称舜王坪,传说是舜王爷登上帝位之前,曾经躬耕稼穑的地方,至今坪顶的草甸上还留有当年舜王爷划下的犁沟,虽经数千年日月风尘,也没能把舜王爷留下的犁沟掩埋得了。坪上现今还有舜王庙,庙堂不高也不大,庙里舜王爷的塑像也有些简陋,但瞽冢街及历山方圆百里的百姓却仍然年年上庙供奉,敬奉舜王爷如最高神灵。至今瞽冢街人一生下来,呀呀学语期间,爷爷婆婆们就会裂着脱光了牙齿的嘴巴,给他们讲舜王爷的故事,讲舜王爷如何的孝顺,如何的仁义,讲舜王爷的后娘如何的一次次谋害舜王爷,可聪明又智慧的舜王爷如何一次次化险为夷,又如何的以德报怨,孝敬后娘如亲生。舜王爷又是如何的贤名广传,得到尧王的赏识,许配自己的两个女儿嫁与舜王爷为妻,并且最终继承尧王的大位。姚家88岁的老尊长姚五爷说,瞽冢街的姚姓都是舜王爷的后人。古书上有记载:有虞氏,姚姓,名重华,字都君。因生姚墟得其姓。姚五爷说,有虞氏就是舜王爷,也叫“虞舜”。姚墟就在瞽冢街南不到十里的诸冯山上。《孟子》记载:舜生诸冯,迁于负夏,耕于历山。姚五爷说,负夏就是瞽冢街,早先瞽冢街的南门上,有一块元代的石碑,上面刻着“古负夏”三个字。姚五爷说,瞽冢街最早的时候,不叫瞽冢街,就叫负夏城。那时候可是城啊,比现如今的街要繁华多了。当年舜王爷让后娘一次次谋害没法儿活人,就从诸冯山逃难来到了负夏。舜王爷聪明能干,人缘又好,走到哪儿哪儿就立马红火起来。这古书上都有记载:“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瞽冢街人不懂啥叫“皆不苦窳”,姚五爷说,舜王爷制作的陶器精美无比,制陶器的人都跟着舜王爷学习,制造出的陶器就都是好东西了。“皆不苦窳”,就是说大家都不愁造出的陶器是劣质货了。舜王爷到了哪儿,哪儿就成了繁华之地。“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想当年,负夏也是一片蛮荒之地,舜王爷来了,人气就跟着来了,没有几年这蛮荒之地就变成了负夏城。尧王爷听说了舜王爷的贤名,就把自己的两个女儿蛾皇、女英许配给舜王爷,蛾皇女英两个娘娘又生下了我们这一代代的姚姓后人。所以说瞽冢街的姚姓人,都是正统的舜王爷的后裔,身上流着舜王爷的血脉呢。至于负夏城后来又为啥叫了瞽冢街,姚五爷自有他的说辞。尧王访贤后得知舜王爷是千古大贤,就决定把王位禅让舜王爷。舜王爷离开历山到平阳城去治国理政,负夏城慢慢就淡了人气,城就变成了街。再后来舜王爷的爹,也就是姚家的先祖爷瞽叟他老人家下世,死后就埋在了负夏城边的山腰,先人们就把这地方改名叫做了瞽冢。瞽就是瞽叟他老人家,冢就是他老人家的坟墓。此后这负夏城世世代代就叫成了瞽冢街。舜王爷当年是以孝名闻天下,以德治理天下,以仁心义胆行走天下,“孝德仁义”就是辈辈世世瞽冢街人的魂灵。瞽冢街虽然是山乡,却是最讲孝德仁义,最讲礼仪廉耻,最讲体面道德,最讲礼尚往来,最讲方圆规距,最是好客行善的地面。瞽冢街地面虽小,并非荒蛮之地,瞽冢街人见识虽少,却非流民野寇,瞽冢街是个文明地面。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瞽冢街不是传说,辈辈世世的瞽冢街人,见面点头鞠躬,开口必称辈份。家家大门敞开,过路的行人渴了饿了,进院子寻口水喝,讨个馍吃,只要家里有的,主人家从不吝啬,邻居到谁家借个物什,不用开口,只要院里屋里能看见的,拿了就走,用完就还,主家也从不会为难见怪。谁家过红白喜事,不用请,也不用叫,头几天村邻四舍就会自动上门,挑水的,烧火的,磨面的,蒸馍的,待客的,按各自的身份干各自的活,从不用人分派。长幼尊卑,井然有序,男不盗,女不娼,人前汉家们不可光膀,婆姨们绝不露颈。如此这般文明地面上,如今却来了个如此“无德”的洋婆姨,这让瞽冢街像开了锅一样,沸沸扬扬。姚家族人中的几个头面人物,如东街的姚普明,中街的姚普文,甚至连西街的猎户姚世俊,又名石虎子的小字辈,都结伙来找找姚五爷,嚷嚷着姚五爷出面赶走这个洋婆姨,不要让她败坏了瞽冢街的街风,坏了虞舜姚家千年的门风。老尊长姚五爷听一干人嚷嚷了半天,慢吞吞地吐出一口旱烟,说了句:这娃,糟糕得很!
二
姚大财东家的两进门四合套院,就座落在东街,远远看过去,红砖琉瓦的门楼,镶嵌着铜虎头铜门环的黑漆大门,门前威猛的两头石狮,都十分的显眼。外乡人来到瞽冢街,不用打听,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村里的首户。瞽冢街狭长一条,分东中西三街。东街的门楼大都要高大些,住的都是瞽冢街的富裕人家。为首的自然是姚大财东。还有一些是富户和做生意的人家。中街多是小户人家,门楼要矮一些,院墙不高,却结结实实。虽然看去不是很豪华,但家家都有几十亩土地,有自己的牛和骡子,过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中街的头面人物,姚五爷算一个。西街就杂乱了许多,有佃户,靠租种东街富人的土地生活,也有猎户,靠上山打坡过活,还有一些无房无地,靠打短工,熬长活过日子的贫苦人,也有一些贩夫走卒,流氓无赖,懒汉二流子之类的。西街不见高门楼,大多是有房没院,有院没墙,有墙没门,有门的也大多是栅栏门,还有的干脆只是一堆枣刺扎在门口,算是个枣刺门。因此瞽冢街从西到东,一路看过去单从门楼就可看出主人的贫富贵贱。姚财东家的门楼在瞽冢街是鹤立鸡群,独一无二的。
关于姚财东家的发迹史,瞽冢街人有多种传说,有说姚财东祖上当过土匪后来金盆洗手的,也有人说是姚家祖上是瞽冢街最穷的人家,后来沿街乞讨时捡到一布袋银子一夜暴富的,也有人说是姚家祖上是靠死攒死受苦出来的。但最权威的当属姚姓老尊长姚五爷的说法。
姚五爷说,姚财东家的发迹史,要从姚普元的曾祖父姚永奇这一辈说起。
瞽冢街姚姓人的名字都是严格按照族谱排序的。从姚家族谱有记载的一世开始,按照“仕志用伯叔,贤学思自修,孝德仁义永,光华普世照”排序,如今瞽冢街姚家大都是十八世普字辈人,姚普元的祖爷爷是十五世永字辈,而姚家的尊长姚五爷本名姚义五,是十四世义字辈,比传说中的姚普元的祖爷爷姚永奇还要高出一个辈份,姚普元要称他为“老祖爷”。姚五爷的辈份在瞽冢街姚家是独一无二的,年龄也是最长的,从清光绪到民国,再到共产党打败阎老西儿的顽固军,解放了晋垣县,姚五爷都是历史的见证人。瞽冢街的历史,姚家的世事,没有姚五爷不知道的。关于姚财东家的发家史,姚五爷给族人们多少次扯过闲谝。姚五爷说,一辈结善果,三辈享荫福,大福大贵皆源自大善。姚财东家之所以有今天,就是靠了祖上善荫的庇护。姚普元的祖爷爷姚永奇幼年家贫,他爹姚永奇靠当佃户种麻为生。有一年姚永奇到历山割麻回来,路上遇到一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中年汉家。姚永奇发了善心,把背上的一捆麻扔下,把中年汉家背了几十里路背回家中,又请了先生给中年汉家治病。后来人倒是救了过来,却落了个嘴歪眼斜,口不能言,半边身子不会动的毛病,住在姚家一时走动不了。姚永奇救人救回来个累赘,家里本来就穷,又多了个病人,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还得花钱医病,婆姨几次和姚永奇吵着要撵他走,或者趁夜黑风高把他抬到没人处扔下生由死命,可姚永奇坚决不肯,还厉声训斥婆姨不像姚家人,更不像舜王爷的后人。婆姨看看这家里实在没有指望,就扔下姚永奇父子跑了,一走再没有回来。屋里只剩下姚永奇和年少的儿子,父子俩每天轮流伺候着这个不知姓名的落难汉家。姚永奇去请先生看病,先生不肯看,说这病叫中风瘫症,神仙也难治好他了。姚永奇就自己到历山顶上挖药,到处打听偏方,死马当成活马医,挖到什么样的药就喂他吃什么药。三年多过去,这中年汉家的病症却奇迹般好了起来,慢慢会说话,能走能动了。这时姚永奇才知道,这中年汉家是个赶驮骡贩盐的北路商人,姓张名运佳。可张运佳运气一点儿也不佳,贩盐途中遭遇劫道的土匪,劫走了身上的钱财还有盐驮,还打死了两个赶脚的伙计。幸亏他跑得快走才躲过一劫,身上却一文盘缠都没有了,慌急之中迷了路,跑进了历山有名的七十二混沟。历山人都知道七十二混沟是个原始森林,因为有七十二道一模一样的迷沟,一旦误入,就得死在里头,再也走不出来。张运佳也许走入的不是太深,摸索了几天,糊糊涂涂竟走出了混沟。但等他走出混沟,饥渴难忍,气急交加,一头就栽倒在了山道上,幸亏遇到姚永奇才救了他的命。临走的时候中年汉家跪到地上咚咚咚给姚永奇磕三个响头,千恩万谢,说日后一定来报恩。结果这人一走七八年没有音讯,姚家的日子却越过越难,还因为给他治病欠下一屁股债,连房子都卖掉还债了。不几年姚永奇自己就得了病,肚子臌胀如鼓,一敲砰砰响,还拉血。贫病交加,很快过世了。只剩下儿子姚光俊,小小年纪就靠给人打短工,熬长活,二十大几了连婆姨也找寻不下。就在这一年的冬天,瞽冢街突然来了一支宠大的驮队,一排溜十二匹青骡子,驮着各色各样的驮子。为首的中年汉家到处打听姚永奇。原来是那个一走多年没有音讯的中年汉家回来了,他赶的十二头驮骡,头三匹骡子驮的是十石麦子,再三匹驮的是十石谷子,还有三匹驮的是十石玉茭,还有两匹驮的是六石黑豆,最后一匹驮的是两毛链布袋银锭子。打听到姚永奇已经过世,中年汉家一头扎在姚永奇的坟墓上放声大哭,诉说他这些年一直记着恩人,只想着东山再起后就来报答恩人,结果还是来迟了一步。中年汉家把驮来的粮食和银子全部留给了姚光俊,并与姚光俊结拜为兄弟,嘱咐姚兄弟今后要学姚老爷子多行善举,今后遇到难处就去找他,他是万死不辞。靠着这些粮食和银子,姚光俊盖起了四合院,置了几十亩好地,娶上了婆姨。还在街面上开了盐铺,雇上了长工,从一个熬长活的一夜变成了姚财东。
这就是善果,姚五爷说。一切善恶都像种树,只要种下,就有结果子的那天,迟早说话。
成了大财东的姚光俊,却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姚五爷说,姚光俊受苦人出身,一辈子没有改了受苦的命。家里的粮食藏了一瓮又一瓮,好几间房子全都盛的是粮食,还不算在外面山洞里偷偷藏的。可姚光俊一年到头舍不得吃一个白馍,谷糠掺上点玉茭面,就是婆姨孩子们一年到头的饭。逢年过节,姚光俊给家里扛活的长工吃白馍肉菜,姚财东自己两手掬着半块谷糠窝头,钻在厨房里偷偷地吃,怕人看见笑话他。为啥要两只手掬着吃?那窝头里舍不得多掺点玉茭面,都是谷糠,糙的一松手就散开了,不掬住不行。婆姨孩子也只有过年那天,能吃上几个纯白面蒸馍。平时过节都是吃的“三面馍”,头层是白面,二层是玉茭面,三层里是豆馅。姚家人就是靠着几代人硬受硬攒,才攒下了这大的家业,如今半条瞽冢街都是姚家的佃户。
享受了先人善荫之福的姚普元,并非只是坐享其成。他是在县里念过书的人,头脑要比先辈们活动许多。当他当了姚家掌柜之后,他不再把经营土地当主业,而把精力放在贩盐的生意上。家里养着一支驮队,十余匹驮骡常年从西边二百里外的潞村盐池贩盐,贩卖到北路晋城、阳城、潞城一带,南边的洛阳、南阳一带。他把姚家原先的盐铺改为盐馆,北路家阳城、潞城一带的客商,南路家洛阳、南阳一带的客商,三天两头都涌到他的盐馆里来驮盐。瞽冢街也因为他家的盐馆红火了起来,姚普元就在街东头又盖起了一所会馆,取名“晋豫商会”,为客商吃住和喂牲口提供便利。因为来往的多是赶着驮队的盐商,瞽冢街人就把会馆叫做“骡马大店”。因了盐馆和会馆,瞽冢街就格外的繁华起来,姚家的家产也在成倍的增长。姚普元把祖上留下的四合院大院翻盖一新,扩建成了两进套院,把延续了上百年的矮旧的青砖门楼换成了高大的红砖琉瓦,大门上镶嵌了铜虎头,铜门环,门前还竖立起两只石狮子,一雄一雌,雄狮口含绣球,雌狮怀抱幼狮,姚家大院一改百年旧貌,行人路过,不说那两只狮子的威武,单是瓦片缝里也透着丝丝逼人的霸气和威严。姚家的大门与瞽冢街上所有的小门小户不同,整日紧闭,一般人很难进得去,一般人轻易也不敢走进去,姚财东与街人就日渐生疏,瞽冢街人对姚家黑森森的大门便敬而远之,心理上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人人嘴上不说,却人人心里都有。
姚五爷骂姚普元“糟糕的得很”,也不单单是因为姚普元娶回来个“无德”的洋婆姨,这其中代表了瞽冢街人那种人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的微妙心理。说白了,姚五爷这句话代表着瞽冢街人对姚普元的不满。姚普元家祖上几代都口辈很好,祖爷爷姚永奇自不待说,从爷爷姚光俊到他爹姚华理,几代姚家掌柜都有“姚善人”之名。姚光俊待长工比待自己和家里人都要好,长工吃干他喝稀,长工吃白馍家人吃三面馍,村邻四舍谁家遇上道难过的坎,不用主家上门相求,姚光俊都会主动送粮食送银两,到他7岁过世时,村里哭孝的跪了半条街,是姚姓不是姚姓的都来守孝哭灵,六十四抬的棺柩在街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舍送老财东出街。姚普元的爹姚华理,也是一辈子守着万贯家财勤俭一生,常年穿粗布,吃粗粮,还跟着下人一起做营生,却一辈子乐善好施,终老挣得个“姚善人”的美名。民国十八年闹年馑,北方六省连续三年大旱,山西饿死人成千上万。晋南地面也多有饿死人的事发生。姚华理打开粮库在瞽冢街上放赈三天,历山周边各村人都挤到到瞽冢街上来。姚家不分本地外乡人,每人发放半斗玉米。又在马路上搭蓬舍饭,凡过路行人,每人舍粥半碗。姚家积攒多年的八大库陈粮,据说几天就空空如野。年馑过去,历山周边方圆几十里的地面上,没有饿死一个人,据说就与姚家的这次慷慨施舍有关。历山人不昩良心,不但记着姚家的好,年馑后,佃户们都自动把年馑时欠下的租粮也补缴上了,姚家空了的粮库又慢慢充实了起来。姚华理由此落下个“姚善人”的美名,下世时也是万人空巷,跪拜的族人和乡人从东街排到了西街,足足有几里路长。姚老掌柜下世,姚普元当了姚家新掌柜,头脑倒是比老掌柜灵活,生财的手段也高,数十年间宅院越来越深,家业越来越大,可姚家门风却独独丢掉了“善、仁”二字。姚普元在县里念过书,性格孤傲的很,平日里从不与乡邻交往,与族里人也只是逢年过节到姚五爷家意思一下,一般族人无论年长年幼,辈份高低,姚普元概不理会,在街上见到乡人,姚普元也多是视而不见,每日或西装革履,手杖礼帽,或长袍马褂,绸缎裤袄,进出必乘马车,除了跟班一样跟着姚普元赶马车的李二狗,瞽冢街人甚至没有人见过姚普元笑,不知道姚大财东笑起来是个啥模样。这些都可以不提,可姚普元还抠门和吝啬,遇上年成不好,哪个佃户家的租粮交不齐,姚普元一两租粮都不会免,交不够的就打欠条,下年补齐,这就不是抠门和吝啬了,简直就是无情无义了。还有,民国年闹蝗虫,瞽冢街人叫“蚂蚱吃庄稼”,蚂蚱铺天盖地的飞,把日头都遮得严严实实,蚂蚱翅膀吱吱的哨声聒噪的人耳朵直生疼,一整块一整块的谷子田,只见黑压压的蚂蚱一掠而过,整块谷田就剩了空谷杆,谷穗儿是一株也不见了。这年冬天,八成人家都断了粮,有人背了铺盖卷儿拖家带口出门去逃荒。姚五爷觉得这有损舜王爷后人的脸面,想起姚家老掌柜当年放赈救灾的情景,想着姚普元怎么也该有点善举,就拄着拐杖腆着脸面上门去找姚普元,希望他能放赈救灾,帮着乡人度过难关。姚普元却说:赈灾是政府的事,我没有赈灾的义务。姚五爷从舜王爷的孝德说到瞽冢街人的街风,从历代姚家老掌柜的大义说到历山人素有的恩善,说到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姚普元才吐口说,可以借给他们粮食,但他们得写欠条,灾年过后要如数归还。姚五爷走出那黑漆大门,直摇头:一代不如一代啊!后来姚普元还是给瞽冢街的乡邻每家送了半斗粮食,并声明不用归还。其余的借粮都让乡邻们打了借条。但他送出的半斗粮食似乎并没有得到瞽冢街人的感恩。灾年过后,姚普元果然就差人催收借粮了,许多没有交齐的,姚财东就让他们利上加利,重打了借条。这回是瞽冢街人对这位姚财东主动敬而远之了,邻人在街上遇到姚普元,能绕开的就绕开了,绕不开的脸上的笑也是僵硬的。有人就在背后揭姚家的疮疤,说老天爷瞅着呢,万贯家财算个啥?老了连个打白幡的都找不到!瞽冢街人说的“老了”,就是死了,瞽冢街人忌讳说“死”字。
这又捅到姚家的一个痛处,也是姚普元连娶好几房二婆姨的原因。
老话说财旺的人丁薄,穷人家多子福。姚家虽有万贯家财,却一直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姚华理为了让姚家早生子,多生子,早早就给姚普元娶了婆姨。姚普元的大婆姨姚吉氏嫁到姚家时只有十四岁,而姚普元那年才七岁。夜里姚普元要起床尿尿,都是姚吉氏把着他,姚普元夜里闹着找他娘睡,要揣摸他娘的妈妈子,姚吉氏就搂着哄着自己的小汉家,把刚刚发育凸起的妈妈子让姚普元揣摸,让他含着吸。姚吉氏出身于小户人家,自小人勤快性子又善,嫁到姚家后虽然不用再干粗活,但从早到晚总是不停地自己找活儿干,每日亲手为公公婆婆端水敬茶,扫床铺被,很是让公婆满意。她长了一副满月脸,身材丰满,看上去颇有佛相。嫁过来后就一直把姚普元当儿子养,哄着宠着,姚普元打小脾气焦燥,常常一犯浑就要打碗摔东西,他娘就会拿了柳条棍子打他屁股。而姚吉氏总是护着他,每次都把他搂在怀里,替他扛着打,所以姚普元每次犯浑后,挨打的其实就是姚吉氏。后来他上小学,姚吉氏天不亮就起来陪他读书。他在学堂里面念书,姚吉氏就在学堂外面等候,无论数九伏天,刮风下雨,天天如此。等姚普元下学后,姚吉氏就会把他背在自己的背上,背着他回家。回家的路上,姚普元还要把手伸进姚吉氏的衣襟里去摸她的妈妈子,揣着摸着,就睡着了。姚普元从小就这样依恋上了姚吉氏。长大后当了姚家掌柜的,别人的话姚普元可以不听,而姚吉氏说的话,姚普元却句句顺从。只是满脸佛相的姚吉氏,却一直有愧于姚家,圆房后几年她一直没能为姚普元生下一男半女。倒是怀过几次娃儿。头一次怀孕时姚吉氏二十四岁,姚普元十七岁,正是贪恋房事的年纪,到了夜黑里不管姚吉氏如何哄骗,姚普元就是不听,软磨硬泡总要遂他意才行。结果不到二个月,姚吉氏就小产了。第二次怀孕时姚吉氏已是二十六岁,这次姚吉氏下决心要保胎,就求公公把姚普元带到他炕上去睡,夜黑里不许进姚吉氏的屋。夜里不让进,可是白天却管不住,一天中午,姚吉氏正在午睡,姚普元偷偷溜进去,不管姚吉氏如何抵抗,就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姚吉氏看看反抗无望,只得大声呼喊公公婆婆。等到姚华理提着棍子冲进来,照着姚普元的屁股一顿猛揍时,却为时已晚,一切既成事实。当天半夜姚吉氏起来小解,就见睡裤上有血迹,等到第二天晌午,便再一次小产了。从那以后,姚吉氏每次怀孕到不了三个月就会小产。尽管姚吉氏每次怀孕后就回到娘家去住,远远地躲开姚普元,甚至每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上茅房都是轻移轻走,可不管姚吉氏如何小心谨慎,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姚家用尽各种方法,吃遍了各种偏方,全都不管用。姚普元曾带姚吉氏去省城里看过西医,一位深眼窝蓝眼珠的外国医生要姚吉氏当着他的面脱掉裤子,姚吉氏抬手就给了那个外国佬一个大嘴巴,转身走出了诊室。那个德国籍的男妇科医生莫名其妙,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无奈地耸着肩膀。西医大夫最后告诉姚普元,说这种症状叫“习惯性流产”,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让孕妇静养保胎,只要捱过三个月的早孕期,就算正常妊娠了。有一次姚吉氏卧床静养两个多月,连床都很少下,眼看就要快满三个月了,一次姚吉氏内急,上茅房急了点,不小心脚下一滑就闪了一下腰。当时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感到喉咙里庠庠,似有东西咳不出来,就用力咳了一声。结果夜黑里姚吉氏就腹痛难忍,不到天亮就再次小产了。还有一次,姚吉氏躺在床上苦熬了三个多月,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那天觉得喉咙里面庠庠,似有东西咳不出来,就用力咳了一声,结果再次引起了小产。十年里姚吉氏六次小产,因为这事,姚吉元心里都有了阴影,慢慢地与姚吉氏在房事上就疏淡了许多,经常还会阳萎不举。后来姚吉氏就再也没有怀孕,一直到她腰干绝经,彻底失去生育能力。当年姚华理在世时,眼看得姚吉氏生育无望,就为姚普元续娶了二房。可姚普元一见姚吉氏眼中含泪,郁郁寡欢,就心有不忍,虽说娶了二房,夜里还是经常跟姚吉氏同床,而把二房婆姨晾在一旁。二房婆姨娶回家第三年肚子才大了。姚华理自然是喜上眉稍,嘱咐姚吉氏每天把二房婆姨当娘娘供着,只怕肚子里的孩子出个啥差错,且不准姚普元进二房婆姨的屋里睡。姚普元乐得天天夜里都跟姚吉氏睡,也不去管二房婆姨。到快要生产的前一个月,一天夜里,二房婆姨实在熬不住空房寂寞,就非要姚普元陪着她睡。关了灯二房婆姨就开始挑逗姚普元,把姚普元的手拉在她的妈妈子上让他揣摩。孕妇的妈妈子特殊的鼓胀而硕大,姚普元揣着捏着突然就生出一种难禁的冲动,二房婆姨也已是几个月没有碰过男人了,二人干柴烈火,一时把控不住,就行了房事。结果还没等到天亮二婆姨肚子就疼了起来。早产不说,还是横生,二房婆姨一阵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全街都能听得到。从早上直闹腾到天黑,结果大人孩子全殁了。接生婆姚二姆姆后来很多年都不敢提这件事,说她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二房婆姨两腿旮旯里咕嘟咕嘟直冒血,像夏天的沟溪里发洪水,屋里脚地上全是血,吓死人。姚华理下世后,姚普元又先后娶过两房二婆姨,却全都是死于非命。一个二婆姨跑反时被日本人奸杀,当时还怀有五个月身孕。历山在抗战时期属于八路军根据地,瞽冢街因为靠近历山,便于隐匿,曾经是八路军民主抗日县政府所在地。日军每年都要调集兵力到历山一带进行大搜山。二婆姨因为身孕行动不便,就躲藏在瞽冢街后面一个小山庄的亲戚家里,结果被搜山的日本人抓走。日军撤退后姚普元去接二婆姨时,看到二婆姨横尸在亲戚家窑洞脚地上,肚子被刺刀挑开,已经成形的婴儿被剖腹,血淋淋地扔在二婆姨尸体旁边。二婆姨的下体还被插着一根木棒。平时天不怕的姚普元顿时被眼前的惨景惊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虽然姚普元一贯不很热衷抗战公益,但二婆姨死后,姚普元却主动拿出二十石粮食捐给八路军抗日县政府做为军粮,支持八路军打鬼子。晋垣县民主抗日县长石裴民还为此专程上门感谢,送了大红匾额,上书“开明乡绅,抗战功臣”八个大字。这也是姚五爷和瞽冢街人认为姚普元唯一的一次善举。日本人投降后,姚普元又娶了第三个二婆姨,快两年才好不容易怀上身孕。为了确保大人孩子的安全,姚普元把二婆姨送到了一百余里外的县城去待产。当时的县城还是阎锡山阎老西儿的“顽固军”占领着,一天晚上待产待的医院溜湾儿,结果就没有再回来。几天后,二婆姨的尸体在护城河里被人发现,全身赤裸,下身还有血迹,肚子比原来更加鼓胀。姚普元至今都不知道二婆姨是如何死的,后来城里有人传说是被几名喝醉酒的顽固军士兵轮番糟塌后扔进了护城河。接连死了三个二婆姨,乡人都说姚家怕是动了煞气,才招致如此血灾,又说是姚家大院阴气太盛,才致连续死婆姨。姚吉氏又是请道士做法,又是请和尚念经,还在堂屋请了菩萨,又在门堂请了关公,还在院子照壁后请了土地神神,自己每天在家吃斋念佛,焚香供献,祈祷姚家祛灾避祸,香火有继。几年过去了,姚普元已年近天命,虽然家业一天天壮大,但子嗣却仍是一天天无望。姚吉氏心里愧疚愈深,就劝姚普元要么过继一个本家子侄,算是找个百年后打幡送殡,扫墓祭坟的。姚普元却不肯,说是没有血缘终归是不亲,养大了说不定还惹一肚子气。姚吉氏就劝他要么趁着年纪还不算太老,再娶个二房回来,好歹也为姚家接续个香火。姚普元口里应着,却一直没有再娶。直到这年春天在河南贩盐途中遇到现今的二房婆姨姚李美华。
(未完待续)
文/谭文峰 图/姚普俊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